我那個年代的籐條

昨天的PTT有一大串討論題目是《零體罰害死台灣人》，網路上應該有許多地方轉載，可以用各種搜尋引擎找得到。我不在這裡提供聯結處。

以下是我的故事，是我看到這一串討論文之後的心情與這串討論文不太有關，只是跟大家分享民國六十幾年那個時代一個歐巴桑的微小人生。

我，國小、國中，正好在一天到晚被打的那個時代。考試標準八十分，少五分打一下。老師發完考卷後，自己要算好應該打幾下，然後自第一排開始在講台前面排隊輪流被打手心。特別是國中，每年依成績分班。手心裡打不出成績來的學生就重新編往下一段成績的班。

雖然我唸國中的那個時候有高職、五專可以選擇。不過那個年代的模擬考就放在普通高中的排行標準時，對我這種自己將來要做什麼事一點也不清楚的人來說，是絕對的指標。

是，我唸書的時代是整個台北縣市不及十所高中、大學錄取率百分之十，學校要依成績能力分班的年代。

在我國中唸書的這段時間裡，從來没有任何一個老師告訴我這些學問是「將來可以找到人生如何的基礎」、「是打開人生視窗的小門」，更没有老師告訴我「不讀書為什麼没前途」。

這個狀況一直到唸高中才如夢大醒。

因為唸的是普通高中，普通高中的功能只有考大學，在當年職技教育很充分的環境中，普通高中學生如果没有再考上大學非但一事無成，連找工作都有困難。

没有那個企業或老闆會雇用只會計算基礎力學、電學跟化學分子式的女子高中畢業生。没有考上大學，將意味我這個人没有自知之明、好高鶩遠、心性虛榮、逃避現實才會選唸普通高中去跟全國十幾萬的學生擠大學，而不是安份進入職場。

高二那年，我發現糟糕了。以前所聽到「不唸書没前途」這句話已經降格為「不唸書没路走」，而與「前途」如此偉大的人生毫無關係。

這是我那個年代，我跟著那個年代的潮水一起漂流之後的驚醒。

而且是高中老師不會再打我手心之後才發現的現實。

結果，高中畢業考上夜間部，我變成一個始終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半調子。在大學的那段時間更迷惘，重考、轉系各種念頭都有，我不知道過去的汲汲營營所為何來。

國中三年，我被打三年的手心，換來而後將近十年的糊塗。

在國中打我手心的老師，應該不知道會打出這樣的結果。

我在抱怨老師不應該把我打進普通高中、打進大學聯考的泥淖中嗎？

没有，我一點也不抱怨，絕對絕對不抱怨。

不抱怨並非我同意老師的做法，而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在高中認識了一群太棒的高中同學，還有高中老師。這段時光太過癮，要我回頭換一段人生，我會捨不得。不要。

不抱怨是大學夜間部時的同班同學。在那個仍然是「男工女文」的年代，我唸工學系所以系上幾乎都是男生，班上的同學大部份都是當完兵二十五、六歲的「歐吉桑」（當年大學夜間部只有無兵役義務的人才能考：女生、免役、服完兵役的男生）他們對人生的規劃清楚明白，讓我看到他們往自己所希望的人生前進的步驟如何明確。

這些與我同班的大學同學如今己過半百，在各行各業中。當年他們成熟的教我如何一步步朝自己的將來前進。最難能可貴的，他們教我如何在挫折中改變方向，繼續朝自己的目標迂迴前進。

國中三年，我被打三年的手心，換來而後將近十年的明白。

在國中打我手心的老師，應該不知道會打出這樣的結果。

其實，在那個人人都被打的年代，我根本没想過老師為什麼要打我，甚至連老師是「為我好」或者「討厭我」的原因都没考慮過。我只在意《笑傲江湖》放在書包裡又没有拿出來為什麼還要被没收，還有為什麼不可以在第七節課打掃完之後看《好小子》。

老師在意的事，似乎一直與我不同調。

        不過，三十年前的那個年代，希望我的父執輩包含老師對我們這個世代的晚輩有不同於整個社會值價觀的寬容或有難處，無論是政治或者經濟的自由上都不太容易。

        父執輩們當年的見解與心態，隨著近十多年來台灣社會環境越來越多元的變化，很長一段時間我才明白。而且，明白自己正好就生在大浪啟動的勢頭上，所以當年年輕的我必然遭遇許多衝撞。

        如今，我不以為發生衝撞的板塊已經安靜，反而因為社會環境更開放更多元而比過去二、三十年變動得更厲害，衝撞的頻率更高。所以，當我已經長大得與當年我所反抗的父執輩同齡時，偶爾會自問，我是否已經成熟到給予下一個世代子執輩教導或者指示。

躬身自省，好像也没有。

還一直在適應整個社會不斷變化的軌跡時，我連自己不多的將來都不見得能夠掌握，實在没資格教育下一代的人生。回想我自己所做過任何指導後輩的指示，一切只是偷懶並且缺乏耐性。因為我希望後輩依循我的價值讓我方便，甚或是防止他的行為損及我的利益。

諸多如此。

很幸運，更是國家大幸。我這樣懶惰的人不在教育界，否則下一代的人生會很糟。另一個很幸運，與我一起工作的後輩不多，而且他們的思維與目標都很清楚，不會被臭歐巴桑搞昏。

最不幸的人，可能是我兒子。

因為我也在學著適應不斷變化的環境，不敢告訴他絕對的是非黑白，免得他遭遇如我過去價值觀一直被顛覆的困擾與痛苦，所以他必須跟我一起討論將來我們該怎麼辦，一起討論我們共同希望的將來是什麼樣子。

將來如何，他是跟我一起討論的朋友，不能只當兒子。